在“世纪除夕”1999年来临之际,《中国青年报》文学专刊的编辑别出心裁地将本世纪文学名作中的新年片段遴选出来,以“这个世纪的新年”为题呈现给读者。他们说:
打开20世纪的历史相册,挑出不同年代的文学相片,你会发现这个世纪的新年影像纷繁——20世纪之初,少年闰土头戴小毡帽,项上套着明晃晃的项圈;30年代,上海的街道上满地是小红纸屑,热闹的况味中略带一点凄凉;40年代的北平,热血青年们在白纸窗户的小平房里群情激愤;50年代,单纯热情的杨蔷云们辫子甩开,足尖在音乐和希望中舞蹈……在1999年初,看这个世纪的新年黑白电影,真是一件非同寻常的事。因为希冀源于记忆,回望是为了展望。
●20世纪初
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过年过节时来给人家做工的叫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日日盼望新年。……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项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
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的将缚在棒上的绳子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枝很好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我应声说:“这好极了!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
●30年代
……父亲这一个姨太太跟了他年份也不少了,生男育女,人丁比这边还要兴旺些。父亲是长年驻跸在那边的。难得回家一次,母亲也对他客客气气的。惟有到了过年过节的时候,大约也因为这种时候她不免有一种身世之感,她常常忍不住要和他吵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也还是哭哭啼啼的。每年是这个情形,世钧从小看到现在。今年倒好。不在家里过年,少掉许多烦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了急景凋年的时候,许多人家提早吃年夜饭,到处听见那疏疏落落的爆竹声,一种莫名的哀愁便压迫着他的心。
除夕那一天,世钧在叔惠家里吃年夜饭,就请叔惠出去看电影,连看了两场——那一天午夜也有一场电影。在除夕的午夜看那样一出戏,仿佛有一种特殊的情味似的,热闹之中稍带一点凄凉。
他们厂里只放三天假,他们中午常去吃饭的那个小馆子却要过年初五才开门。初四那天他们一同去吃饭,扑了个空,只得又往回去,街上满地都是掼炮的小红纸屑。走过一家饭铺子,倒是开着门,叔惠道:“就在这儿吃吧。”这地方大概也要等到接过财神方才正式营业,今天还是半开门的性质,上着一半排门,走进去黑洞洞的。新年里面,也没有什么生意,一进门的一张桌子,却有一个少女朝外坐着,穿着一件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
●40年代
大年三十的夜晚。在一间北京式的方格窗棂、白纸窗户的小房间里,透出了明亮的灯光和喧闹的人声——坐满在这里面的十来个男女青年正在高谈阔论。
在烟雾弥漫、热气蒸腾中,主人白莉苹的美丽俊俏的笑脸和灵活的黑亮的眼睛是特别引人注意的目标。她站在八仙桌旁端起玻璃酒杯,对每个客人闪过一个亲切的微笑:
“今夜里,咱们都是无家可归的孩子凑到一起。尽管日本强盗不叫咱们跟家里人一块过团圆年,可是咱们偏要过这个快乐年!喂,孩子们,快喝酒呵!”
她这么年轻,屋子里有好几个人都是比她年纪大的,可是她摆着大姐的姿态,一个劲管客人们叫“孩子”。她原是北平大学法学院的学生,吉林省人。因为“九·一八”后,东北学生都和家庭断了联系,在这除夕的年夜里,她就约了几个同乡、同学和朋友到她的公寓来过年。她是个热情的爱热闹的姑娘。
她的话刚完,一个健壮的、面孔红红的漂亮小伙子,带着青年人一股天真的激奋的神气,一下子跳到桌子旁,抢过了她手里的酒杯,高举到头顶上,呐喊着:
“我抗议!在这新年之夜,我要大声向反动的国民党和国民政府抗议!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葬送了东北三省,使三千万无辜的同胞在水深火热中当了亡国奴隶。我抗议,大声向南京……抗议!”
但是,主人的声音像落到一片荒漠的旷野中,似乎谁也没有听见。有几个激忿地议论起政府的反动、不抵抗;有的触景生情想起家乡在低声叹气,一个十七八岁的纤细的女学生,忽然趴在白莉苹的床栏上呜呜哭起来。
“小白,叫我们谈谈心里的话吧!你这儿可不该像茶馆一样也贴上‘莫谈国事’的条子。”于一民瞟着白莉苹,向她要求着。
白莉苹的眼睛潮湿了,便赶快扭过头去。过一会儿,才回过头来接着说:“‘九·一八’事变以后,咱们东北流亡青年的生活够痛苦的啦,到过年了应当乐一乐,可又总乐不起来。”她想了想,“好,我来说个笑话叫你们高兴高兴!”她挤挤眼皮向人们轻盈地一笑。人们都用眼睛盯住她。她说:“‘九·一八’后,正当上海八十万工人组织了抗日救国联合会,派代表要求南京政府立刻出兵抗日、要求发给他们枪支抗日的时候,我们北平的学生配合全国各地学生也到了南京,向国民党政府请愿。好呵,蒋介石这时先来了一套妙法,他在中央军校召集学生讲了个话,嘿,请听!他讲得可妙哩!”白莉苹喜欢演话剧,不久之后就要去当电影明星。此刻她拿出了演戏的架势,高声学着蒋介石的南腔北调。“‘现在——政府,正在——积极准备——抵抗日本,如果,三年之后——失地不能收复,中国不能复兴,当杀——’”她用手向自己的脖子上使劲一抹,眼睛一瞪,“‘当杀蒋某之头以谢天下!’”她惟妙惟肖地学着蒋介石的声调、神色,和她那美丽轻盈的姿态一对比,逗得满屋子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连那个总低头叹气的王健夫也笑了。于一民竟端着酒杯跳了起来。
●50年代
1952年的最后一天。
……各个教室,都打扫干净。同学们换上了新衣裳,翻出了花领子。见了面显得特别亲热,你搂着我,我拉着你。一切都有点不平常的劲儿。
先生讲课的时候,也是笑眯眯的。向同学们聊自己过新年的感想:“明年——从明天起,就实行五年计划了,真是!我是学化学工程的,在旧社会,我迎接过多少新年了,哪一年也没让我看见国家有富强的希望。可是1953年,真是!同学们,你们福气呀!……你们没有受过罪,不知道今天幸福的学习条件。青年时代是最宝贵的,也是最短促的。成天无所用心,一晃,也就过去啦。你们得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使劲学,使劲干!”
钟声当当,1952年的最后一堂课结束了。
“新年来了,我们把春天先迎进我们的教室。”
同学们在教室前面的黑板上用彩色粉笔画了一个戴着大红帽子的小男孩,和一个梳着两条翘起来的辫子的小女孩,两人拉着手向前跑。在另一角,画着露出半个脸的红太阳。中间是艺术体字1952-1953。教室背后,更好看了,她们用天蓝色布折皱起来作背景,整块蓝布上,布满了白纸剪成的一片片、一点点的雪花。雪花中,是竖写的两行字:“祝你们新年快乐,万岁常青!”
六点半,各班分别或联合开始活动。全校张灯结彩,锣鼓喧天。传达室的工友老侯用积攒的钱买了大量“二踢脚”,在校园里“嘭——叭”乱放。
校门口,站满了各班同学,她们迎接参加晚会的客人。各班邀请的客人有劳动英雄、志愿军战士、解放军战士、演员、作家、团市委和区委的干部……客人们不断地到了,在鼓掌声中,被引到班上去。
同学们都化了妆。有的同学把她妈妈三十年前结婚时穿的衣服找出来穿在身上。有的从越剧团借来了戏装,打扮得像“梁山伯、祝英台”一样漂亮。还有的化妆成藏族男女,甩着长袖子;有的化妆成印度妇女,前额上涂着红点……
音乐轻快起来,大家迅速地旋转。枞树上的金星闪烁,姑娘们的辫子甩开,礼堂四角生着大火炉,隔着炉门可以看见通红的火焰活泼地跳动。脚尖分开,又合上。眼睛闭上,又睁开。五光十色的一切,都随着孩子们的脚尖跳舞。
亲爱的读者,你们都怎样度过这一年之始的时辰?可知道学生们这样热烈,这样多采?他们郑重而愉快地送别旧岁,迎接新的亮晶晶的日子。他们珍重每一个节日,每一个节日都留下美妙的记忆。
不过,也有这样的读者,他对于时间的感觉渐渐迟钝,渐渐受不到飞速行进的光阴的鼓舞和鞭策。为什么他的新年过得这样平淡,不去尽情地欢笑,尽情地感受生活的饱满和幸福?
时钟的两个针已经快要并在一起。喇叭里传来了电台的广播。放过了最后一段音乐,广播员报告:“现在是23点59分。”礼堂里的人群,屏住气,静听时间“嗒、嗒”地走过。“差10秒”,“差5秒”……
“口当!”1953年来了,大家欢呼。电台放送国歌,全体庄严地起立。
周小玲握住苏宁的手,“祝你长大了一岁!”
苏宁说:“也祝你长大了一岁!”
袁新枝向李春祝贺:“祝你一切如意。”
杨蔷云跑来跑去,到处祝贺。她祝贺吴长福,“祝你的头发愈长愈密。”祝贺袁新枝,“祝你愈长愈漂亮。”祝贺苏宁,“祝你的哥哥身体健康!”见了老教师,她大胆地去祝贺说:“先生,祝您永远年轻!”……
“祝贺你!”
“祝贺你!!”
“祝贺你!!!”